程昴的大方，月兒是見識過的，可如今不是在府裏，哪能讓他這樣揮霍，連忙攔住要往紙上記的學徒，又不忍心數落程昴浪費，只好耐心地勸。

“這可一百多樣呢，怎麽穿的完”，月兒說著，又拿過冊子給程昴看，“你看，這裏還有好多布料看上去就是給你們男人穿的，怎麽能拿來給我做衣服呢。”

裁縫還是笑呵呵地立在一旁，伸出皺紋密布的手對月兒擺擺，“姑娘這個您不用擔心，老朽做衣服也做了五十多年了，這順水兒色艷的呢，做裙子好看，這大氣色深的呢，做披風大氅好看，姑娘長得美貌，怎麽會有布料不適合姑娘呢。”

“對啊，我家月兒這麽好看，怎麽會有布料不適合我家月兒呢。”

程昴也在一旁幫腔，寵溺地理了理月兒的頭發。

“我就是要你很美很美的樣子，從春天美到冬天，那該多好。”

“那你的意思是，我沒有好看衣裳就醜了唄？”月兒終於抓住一個小辮子，裝作失落的樣子別過去不理程昴。

“哪有，月兒什麽樣都好看，穿什麽都好看，”程昴壞笑著附在月兒耳邊低聲又補了一句。

“不穿都好看。”

“你！”月兒被他這句話說的一激靈，一雙墨瞳氣呼呼地瞪圓了，反手賞了程昴一記粉拳。

簡直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，從前說說當做玩笑話也就算了，現在怎麽滿腦子都在想這個呢，也不知道四書五經都讀到誰的肚子裏去了。

心裏這麽想著，可心裏那只小鹿還是不安分地撲騰撲騰跳了起來。

“公子，一共一百二十六兩。給您去個零頭，您給一百二十兩就成。”

掌櫃大概是頭一次見到這麽大的主顧，樂得小胡子都翹上了天，顛顛地把賬單拿過來給程昴核對。

“太貴了，我們的錢不夠的，還是不要做那麽多件了。”月兒在程昴身後小聲地說了一句。

但是心裏還是很開心，這世間哪個女子不喜歡漂亮衣服塞滿整個衣櫃呢，還有一個人在你身邊陪著你願意看你每天羅裳不同色花鈿不同葉，這的確是所有年少的女子的夢。

“給，北街楊樹胡同拐進去第三家就是，做的快一點，我夫人還等著穿呢。”

程昴從袖中抽出一張銀票，票面上寫著“白銀貳百兩”，掌櫃連忙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來，還仔細地看了看銀票邊的票號，笑的滿面紅光收下了。

月兒扶額無奈地笑了，你啊，還學會藏私房錢了？

掌櫃帶著學徒點頭哈腰地把程昴和月兒送到店門口，還不忘一個勁兒地說著您小心地滑您小心門檻您慢走。

走到門外，月兒才發現，晚霞已經開始在天際繪畫出紅橙色的痕跡了，小城的一天已經接近了尾聲，街上的人們都加快了腳步，準備回家和家人一起吃晚飯了。

月兒握住程昴的手，不知如何開口，程昴一定清楚自己腿傷的情況，否則程昴絕對不會對看郎中這件事那麽地排斥。

真正不願接受的人，還是月兒自己。

月兒還是不願意相信，眼前這個能帶著她在獵場策馬，能把一柄長劍舞的呼呼生風，能用拳腳贏過武館師傅的人，有一天會需要靠著一個拐杖才能走路，甚至就算是拄著拐杖還需要別人攙扶，活潑好動的他如果有一天因為一條不靈便的腿被束縛住了，那和被斬去翅膀的鳥有什麽區別呢，曾經月兒被欺負的時候，程昴像一匹發怒的狼一樣為她擋去所有的傷害，可如今，他卻像是躲在角落裏默默舔舐傷口的一只病狼，眼裏總是有著憂傷黯淡的痕跡。

可是，我喜歡的是你，無論是那個衣食無憂天真無邪的你，還是那個深愛著我卻有著殘缺的你。

未來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，但是，我知道我的未來一定有你的存在，還是那最重要的一隅。

月兒的所有思緒，還是化成了嘴角那一抹溫潤如水的微笑。

“你記著，無論是什麽結果，我都在呢。”

夕陽下，行人們已經都回到了家，沒有人註意到長街邊的少女掂起鞋尖，輕吻身邊的少年，少年的腳邊放著一個拐杖，擁著懷中的少女，雙睫微微地顫抖著，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眼裏的淚光。

得妻如此，夫覆何求。

滄州只有一家醫館，在長街清凈的一端，程昴和月兒過去時，鶴發童顏的老郎中正坐在門口倚著藤椅悠閑地喝著茶，身邊的暖爐呼呼地冒著熱氣，不時傳出柴草燃燒的劈啪聲。

一看程昴的拐杖，郎中就明白了來者何人，把程昴和月兒請進了屋。

“來，先坐。”

進門就能看見墻上掛著的大幅白鹿銜草圖，堂內不是很寬敞，但是很整潔，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中藥氣息，郎中擺上脈診，示意程昴擡手放上。

一搭脈，老郎中的表情便變得嚴肅認真了，兩指在程昴的手腕上停留了許久，才若有所思地緩緩擡開。

“你用了鹿活草？”老郎中坐直了腰板，撚了一下花白的長須。

“嗯。”程昴低垂著眼眉，面無表情地回答了一個字。

月兒站在一旁聽郎中這樣說，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，緊緊扭著的食指也放松了垂在裙邊，這裏不是京城，還有些不放心這個老郎中的醫術，既然老郎中只憑脈象就能診出程昴用過鹿活草，那應該就是水平不凡了。

“是不是嵐峰山那個小老兒給你吃的？”郎中卻慈祥地呵呵笑了。

“是。您認識那位老先生？”程昴被問的有些雲裏霧裏。

“那是我師兄，為了他那個小翠蘭啊，五十年前就跑到那山底下歸隱當神仙去了，這鹿活草，還是他走的時候，我師父送他的，不說了不說了，你去裏屋先躺下，我看看你的腿傷。”

老郎中也意識到了自己話說的有些多，畢竟自己是見慣了生老病死的人，眼前這兩個人看樣子也就不到二十歲，折了腿這樣的事情估計已經能讓他們急上天了，自己又何必閑扯。

月兒彎下腰剛想伸手扶起程昴，老郎中卻對月兒擺了擺手，“你別動了，你也幫不上什麽忙，待會兒我要是掰疼了他，姑娘你再一不高興跟我吵鬧的話我這黃土埋半截的人可經受不起。”

被這麽一說，月兒倒是有些無措了，在程昴和郎中之間看了幾個來回不知怎麽辦才好，程昴擡起頭側身捏了捏月兒的手讓月兒別擔心，擡手自己扶住了桌角，胳膊上使了點力袖子下的肌肉線條都繃了起來，這才勉強站起來。

老郎中親手攙起程昴的胳膊，扶著程昴進了裏間，月兒在正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，只好默默地等著。

沒過一會兒，屋裏傳出一聲刻意壓抑的冷哼聲。

若不是疼到無法忍耐，程昴他絕對不會發出聲音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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